巴渝文苑∣陳硝客(一)
2025-11-10 16:44:36 來源:重慶文藝網

文/道堅

野豬坪的霧像細微的針,順著衣服綻開的口子往骨頭縫里滲。1883年的冬天,陳硝客蜷著紅腫的雙腳,躲在彭家屋檐下的草垛堆里,手里緊緊攥著半塊冷硬的菜饃饃。黃昏的風夾雜著細碎的雪碴,將身邊的草吹得窸窣作響,暗沉的天際如同伺機而動的野獸,張著滿是獠牙的大口吞噬著最后的一點光亮。

野娃

陳硝客就著快要消失的天色,啃了一口手里的菜饃饃胡亂嚼了幾下,冷硬的饃帶著一股野菜的澀味,咽進嗓子里刺得喉嚨干澀澀的疼。這是晌午前李家嬸子悄悄塞給他的,玉米面混著苦苣菜做的饃,邊緣凍得發脆,揣在懷里捂了半天,中心還有點余溫,可抵不住山風像刀子似的往領口里鉆。那時的他沒有家,也沒有名字,村里人都叫他“野娃”,因為沒人知道他爹娘是誰,只曉得開春時他被裹在破棉絮里,扔在野豬坪那棵老槐樹下,哭聲像貓崽似的細,是王家婆婆聽見了,抱回屋里用玉米糊糊喂活的。

吃百家飯長大的娃,耳朵尖,腳底板也磨得厚。十二歲那年,他在通口河摸魚,赤著腳踩在卵石灘上,河水涼得像冰,卻抵不過肚子里的餓。忽然聽見上游傳來腳步聲,抬頭看見幾個背著背簍的漢子往山坳里鉆,背簍底磨得發亮,邊緣沾著青灰色的泥。領頭的是個麻臉漢子,左眼上蓋著塊黑布,布角磨出了毛邊,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,背簍里露出半截鐵鎬,鎬頭閃著冷光——那是他頭回見硝客。后來才知道,那是劉麻子,管著朝陽洞一帶的硝洞,在北川的山里頭,名號比縣太爺還響。

“娃,敢跟我進山不?”劉麻子蹲在他跟前,黑布下的眼睛像洞子里的光,亮得滲人。野娃攥著剛摸的魚,巴掌大的石巴子魚,尾巴甩得他手疼,魚鱗刮在掌心,又癢又刺。他沒敢說話,只盯著劉麻子腰間的布帶,那帶子上掛著個陶土小罐,隱約能聞到鹽味。劉麻子笑了,露出黃黑的牙,牙縫里還塞著點野菜渣:“進了山,有熱乎的洋芋疙瘩吃,還有血饃饃,管飽。”

那天起,野娃成了陳硝客。劉麻子說,跟著他的人,都得有個正經名字,“陳”是他本家姓,當年他哥死在硝洞里,就把這姓給了野娃;“硝客”是飯碗,也是命——這“硝”字,是石旁加個“肖”,像洞壁上結的硝晶,硬氣,也帶著點生冷。

十八件家當

朝陽洞藏在北川通口河上游的崖壁上,洞口被藤蔓遮著,藤蔓是老鴉藤,莖上長著倒刺,撥開時“嘩啦”作響,才見黑黢黢的洞眼,像老熊張開的嘴,往里吸著光。陳硝客頭回進洞時,劉麻子給他系了根麻繩,黃麻擰的,粗如手指,帶著一股桐油味,另一頭拴在自己腰上,“跟著腳印走,莫看兩邊,莫亂摸。洞里的石頭記仇,摸了它,夜里要纏你。”

洞里溫度比野豬坪的冬天還低,潮氣裹著一股怪味——像熬煳的草藥混著煙火氣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酸香,那是從洞外窩棚里飄來的老壇咸菜味。火把舔著巖壁,照出一排排土硝池,池是用紅泥糊的,四四方方,沿上結著一層白霜,像撒了把鹽。池邊堆著青灰色的硝土,土堆上插著木牌,寫著歪歪扭扭的“干”“濕”二字。幾個漢子赤著膊,背上的汗珠滾到腰,腰上系著粗布短褂,正用木耙子翻攪池里的水,水聲“嘩嘩”的,在洞里蕩出回音。“這是泡硝,”劉麻子的聲音在洞里發空,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,“土里頭的硝精,得泡三天三夜才肯出來,急了就躲著不露面。”

陳硝客的活計從舉火把開始。他穿的衣裳是劉麻子給的舊褂子,粗麻布的,靛藍染的,洗得發了白,肩膀處縫著塊棕墊——是用棕絲編的,又硬又糙,卻能擋住背簍的磨。劉麻子說:“硝客的肩膀,得靠棕墊養著,不然遲早磨出骨頭。”褲子是同樣的粗麻布,褲腳用麻繩束著,勒出腳踝的骨頭,腳上是雙麻鞋,鞋底納了三十層麻布,鞋幫縫著兩塊牛皮,鞋里墊著曬干的艾蒿,既能吸汗,又能防蛇蟲。雨天進洞時,他會披上蓑衣,蓑衣是棕葉編的,像披了層硬殼,雨水順著棕絲往下淌,滴在地上“噠噠”響。

夜里歇在窩棚,鋪的是棕編床墊,用竹篾繃著,棕絲間塞著曬干的野菊花,能驅潮氣。他總把一塊舊抹布墊在頭下當枕頭,那抹布是粗麻布做的,洗得發白,原是劉麻子擦鍋用的,后來給了他,說“洞里寒氣重,頭底下得墊點東西”。

日子久了,陳硝客也有了自己的十八件隨身物,用個帆布包背著,里面裝著火鏈子、短刀、麻繩、竹哨、硝石粉、草藥包、水葫蘆、干糧袋、布帕子、竹制探針、小陶罐、銅煙鍋、麻線團、木柄小鎬、松脂塊、石太歲布包、野菜識別圖、破鏡子。這些物件加起來不足十斤,卻樣樣是保命的家伙。陳硝客每天進洞前都要清點一遍,走到哪帶到哪,少一件都不踏實。

豬血饃饃

洞外的窩棚是用松木搭的,頂子蓋著茅草,草上壓著石頭,防山風吹。棚里壘著石頭灶,灶上總燉著一鍋洋芋疙瘩,清水煮的,洋芋是從通口河下游換來的,皮上帶著泥,煮得裂開了縫,撈起來蘸點老壇酸菜水——酸菜是野油菜腌的,泡在陶壇里,壇沿有水封,酸得人直咂嘴,卻能解餓。偶爾劉麻子會從集鎮換來塊臘肉,肥的多瘦的少,切碎了跟洋芋同燉,油星浮在湯上,香得能勾出人的饞蟲——這時候,必定要蒸一籠血饃饃。

血饃饃是硝客的寶貝。蕎面里摻了新鮮豬血,揉得發黑,得用通口河的水揉,別處的水發腥。發酵時得裹在桐葉里,埋進灶膛邊的熱灰里,等長出一寸厚的白霉,霉絲像棉花似的,才挖出來上鍋蒸。蒸好的饃饃軟乎乎的,桐葉的清香混著豬血的腥甜,劉麻子總說:“吃這物,能擋洞里的陰濕,免得日后得‘洞癆’——你看老黃,就是年輕時不肯吃這饃,現在一到陰天就咳,像破風箱。”陳硝客頭回吃時直皺眉,腥氣直沖鼻子,后來卻離不了——每次從深洞里出來,渾身骨頭縫都透著寒氣,像揣了塊冰,掰半塊血饃饃,就著滾燙的洋芋湯下肚,暖意能從喉嚨一直淌到肚臍眼,連打個嗝都帶著熱氣。

山里的土語他學得快。“硝精”叫“火芽子”,“熬硝”叫“煉火”,“洞子塌了”叫“老祖宗收門”。劉麻子說,這些話是祖上傳下來的,得記牢。他還教陳硝客認草藥:“這是‘血見愁’,割破手了嚼爛敷上,止得住血;那是‘驅蚊草’,曬干了扎成把,洞里蚊子不敢來,那蚊子叮了要起大泡,像被蛇咬了似的。”

熬硝

十六歲那年,陳硝客開始學熬硝。他長高了些,麻鞋換成了更大的碼,褂子還是粗麻布,卻自己在肘部縫了塊牛皮,比劉麻子給的更結實。灶臺是石頭壘的,大鐵鍋黑得發亮,鍋底結著一層厚厚的硝垢,用鐵鏟都刮不下來。鍋里的硝水泛著白沫,得用長柄木勺不停攪,木勺柄磨得發亮,刻著他的名字——是劉麻子用刀刻的,“硝”字右邊多了一點,說“多點念想,免得被洞子吞了”。“火要勻,像喂娃子吃奶,急不得。”劉麻子站在旁邊,手里捏著旱煙桿,煙桿是老竹根做的,油光锃亮,“硝水起了白霜,像冬天的冰碴子,就改小火,讓‘火芽子’自己爬上來。”

第一鍋硝熬成時,天剛亮。雪白的硝石像碎銀子,躺在竹簸箕里,映著陳硝客滿是煙灰的臉。他臉上沾著鍋灰,鼻尖上還有一塊黑,嘴唇干裂,卻笑得露出了牙。劉麻子拿起一塊,放在嘴里抿了抿,眉頭舒展開:“苦中帶澀,后味有點嗆,是正經東西。”那天,他給了陳硝客一塊銀角子,沉甸甸的,帶著體溫,“去通口河集鎮扯塊布,做件新褂子。要靛藍的,耐臟。”

陳硝客沒扯布,換了兩斤紅糖,給啞叔沖水喝。紅糖是塊狀的,裹著油紙,他小心地掰了一小塊,放進粗瓷碗里,用滾水沖開,紅糖在水里打著旋,慢慢化開。啞叔捧著碗,手抖個不停,紅糖水流到嘴角,他用袖子擦了擦,眼淚順著滿臉的皺紋往下淌,指了指洞的方向,又指了指他,喉嚨里“嗚嗚”地響,像有話堵在嗓子眼里。

作者簡介:

道堅,羌族,大理醫學院畢業,詩人、作家,重慶市九龍坡區人大代表、曾任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