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渝文苑∣陳硝客(二)
2025-11-10 16:48:05 來源:重慶文藝網

文/道堅

1897年,江油的張大戶帶了家丁來,那些家丁穿著綢衫,腰間掛著短刀,走路橫沖直撞,把窩棚前的菜畦都踩爛了。張大戶是個胖子,臉上油光锃亮,手里把玩著個玉扳指,說朝陽洞的山是他家的,祖上傳的地契,采硝得交“山租”,一擔硝要抽三成。“憑啥?”劉麻子往前一步,黑布下的眼睛瞪得溜圓,“這山是老祖宗的,硝是炎帝爺的,憑啥給你抽成?”張大戶笑了,用玉扳指指著劉麻子的鼻子:“憑縣太爺是我姐夫。你不交,就別怪我封了你的洞,把你們這些‘洞耗子’趕去通口河喂魚。”

告狀

劉麻子跟他理論,被家丁用槍砸在腰上,“咚”的一聲,他像個布袋似的倒在地上,疼得蜷縮起來,嘴角流出了血。“劉叔!”陳硝客撲過去,被一個家丁抓住后領,提起來甩在地上,后腦勺磕在石頭上,眼前發黑。

“陳娃,去報官。”劉麻子躺在窩棚里,臉色蠟黃,說話都喘,腰上敷著草藥,是“血見愁”和“透骨草”,散發著怪味。陳硝客攥著狀紙,那紙是他用攢的銀角子請集鎮先生寫的,字歪歪扭扭,卻透著他的氣。揣了兩個菜饃饃當干糧,走了兩天山路沿通口河而下,到北川羌族自治縣。縣衙門口的石獅子張著嘴,像要吃人。他剛要進去,就被衙役攔在門外,那衙役穿著灰布袍,斜著眼看他:“哪來的叫花子?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。”“我要告狀,告張大戶。”陳硝客把狀紙遞過去,衙役一把搶過,看都沒看就扔在地上,還踩了一腳:“張老爺是縣太爺的親家,你個山里娃也敢告狀?滾!再不走,打斷你的腿!”他被推搡著摔在泥地里,狀紙被雨水泡成了漿糊,懷里的菜饃饃也被擠扁了,野菜的清苦混著泥水的腥氣,嗆得他直咳嗽。

染紅的石頭

回來時,窩棚被燒了一半,幾個弟兄被打得頭破血流。張大戶的人搶走了剛熬好的硝,還掀翻了灶臺,蒸了一半的血饃饃滾在泥里,老壇咸菜潑得滿地都是。劉麻子望著燒黑的茅草,半天沒說話,最后從懷里摸出石太歲,摸了又摸,“明天,去吳家后山的牛角洞,那地方偏,他們找不到。”

轉移那天,啞叔走得慢,被張大戶的人追上了。陳硝客回頭時,正看見啞叔被按在地上,懷里死死抱著裝太歲的布包,另一只手還攥著個沒吃完的血饃饃,黑紅色的饃渣粘在嘴角。他抄起身邊的鐵鎬沖過去,卻被一腳踹倒,眼睜睜看著啞叔的頭被磕在石頭上,血染紅了那包太歲,也染紅了地上的洋芋疙瘩。

那晚,陳硝客在牛角洞的火堆邊,第一次喝酒。酒是苞谷釀的,烈得燒心。他就著剩下的半罐泡蘿卜,一口酒一口蘿卜,辣和酸混在一起,像有刀子在喉嚨里攪。劉麻子拍著他的背,“娃,這世道,軟的怕硬的,硬的怕不要命的。”他沒說話,只是把十八件家當一件件摸出來,又一件件收好,摸到那包染了血的石太歲時,指節攥得發白。

槍影

牛角洞比朝陽洞小,卻更深,洞壁上滲著水,嘀嗒嘀嗒打在石筍上,像座天然的鐘。陳硝客成了領頭的,劉麻子的腰傷越來越重,咳起來像破風箱,卻總在夜里教他看星象:“那顆最亮的是‘硝星’,跟著它走,不會在洞里迷路。”

1900年,山里來了個陌生人,穿得干凈,藍布長衫沒打補丁,說話帶著成都口音。他找到陳硝客時,正趕上飯點,陳硝客正蹲在洞口啃菜饃饃,饃里夾著野山椒,辣得直吸氣。那人遞過一塊白米糕,“嘗嘗?”陳硝客沒接,把自己的菜饃饃遞過去,“這個頂餓。”那人咬了一口,皺了皺眉,卻還是咽了下去,“這野菜,有點像我們那邊的薺菜。”

他叫趙先生,說想收硝,給的價錢比集鎮高兩倍。“硝是火藥的骨頭,”陳硝客盯著他,眼睛在暗處亮得像燈,“你要它做啥?”趙先生笑了,從懷里掏出塊布,上面繡著個“義”字,“打洋人,打那些欺負咱的官。”

陳硝客見過洋人,去年在通口河集鎮,見過兩個黃頭發的,騎著高頭大馬,撞了人還哈哈大笑。他去找劉麻子,老人正坐在火堆邊烤血饃饃,聞言咳了兩聲,“娃,路是自己選的。但記住,硝能熬出火芽子,也能燒了自己。”

陳硝客知道這些人跟張大戶不一樣,他們帶來的干糧里有白米饃,卻不嫌棄他遞過去的血饃饃,還說“這東西頂餓,是好物件”。趙先生教他打槍,漢陽造的槍身冰涼,他第一次扣扳機時,后坐力震得肩膀發麻,卻穩穩打中了三十步外的陶罐。趙先生驚道:“你這眼神,是洞里練出來的?”他摸摸槍身,想起在“一線天”辨硝土的日子,暗處的東西看得久了,亮處的目標就像擺在眼前。

攻城

他開始用硝換槍。夜里,他帶著弟兄們順著通口河往下走,月光灑在水面上,像鋪了層硝晶。他們走得極快,腳踩在卵石上悄無聲息——這是在洞里練出的本事,再滑的石面也能走穩。換回的槍藏在牛角洞的暗格里,用茅草蓋著,他每天都要去擦一遍,槍管擦得能照見人影。

官府的人來得越來越勤。他們帶著兵,在山里搜,見了窩棚就燒,見了硝池就砸,連埋在灶邊的血饃饃坯子都被挖出來扔了。有回陳硝客帶著弟兄們躲在暗洞,聽見外面兵丁在罵:“這群洞耗子,藏得比兔子還深!”他摸出破鏡子,反射洞頂透進的微光,看見一個兵丁正用槍砸石太歲的供桌,頓時紅了眼。趙先生按住他,“莫沖動。”

等兵丁走了,他摸著被砸裂的供桌,心里像被硝水腌過。夜里,他做了個夢,夢見啞叔舉著血饃饃,對著他笑,背后是朝陽洞的洞口,洞里飄出個黑影,沒頭沒腳,正往啞叔身上撲。他驚醒過來,摸出火鏈子,打著火照照石太歲,布包上的血跡已經發黑,卻像還在滲血。

1911年秋,趙先生來找陳硝客,說要攻打縣城,“得用硝做火藥,炸開城門。”陳硝客點了頭,他去牛角洞深處,那里藏著最好的硝,是他攢了三年的“火芽子”,白得像雪。他摸著硝石,想起第一鍋熬成的硝,想起啞叔染血的布包。

“劉叔,我得去。”他跪在劉麻子床前,老人已經快不行了,眼睛都睜不開,只抓著他的手,指了指床頭那塊用布包著的石太歲,又指了指灶臺上剩下的半塊血饃饃。

城破

攻打縣城那天,陳硝客穿著一件新做的藍布短褂,靛藍的,肩膀上縫著新的棕墊,是他自己編的,比舊的更厚實。他背著裝硝的背簍,腰里別著槍,走在隊伍最前頭,懷里揣著兩個菜饃饃——是前一晚在洞里用余火烤的,給弟兄們當干糧。

城門口的兵丁穿著黃皮褂,端著槍,像廟里的泥像。趙先生喊了聲“打”,槍聲頓時響成一片。陳硝客貓著腰,往城門樓子下沖,子彈嗖嗖地從耳邊飛過,他卻不躲——在洞里聽多了落石的風聲,子彈的軌跡他能辨出三分。他把硝桶遞給炸城門的弟兄,自己抄起槍,對著城門樓上的兵丁扣扳機,一槍一個,槍槍準。

城門炸開時,煙土漫天,他看見張大戶從縣衙里跑出來,肥碩的身子像個滾圓的洋芋。他追過去,張大戶跪在地上,抱著頭喊:“饒命!我給你錢,給你地!”陳硝客想起啞叔染血的布包,想起被燒的窩棚,想起那些滾在泥里的血饃饃,手指扣緊了扳機。可最后,他把槍放下了,“滾。再讓我看見你欺負人,一槍崩了你。”張大戶連滾帶爬地跑了,像條被打怕了的狗。

城破的時候,太陽剛升到山尖,他摸出懷里的菜饃饃,發現已經被汗浸濕了,野菜的清苦混著硝煙味,竟吃出了幾分回甘。趙先生拍著他的肩,“陳兄弟,以后這北川,是咱們的了。”他望著滿城的紅旗,心里卻空落落的,像朝陽洞最深的暗格。

洞口的火把

他回到了朝陽洞。洞子還在,只是硝池塌了大半,灶臺上結著層白霜,角落里散落著幾個破陶罐,想必是當年裝老壇咸菜的。他在當年埋啞叔的地方,種了棵松樹,又把石太歲埋在樹下,埋的時候,特意放了塊烤干的血饃饃在旁邊。“劉叔,啞叔,”他坐在石頭上,摸出旱煙桿,像劉麻子那樣吸了一口,煙味嗆得他咳嗽,“世道變了,以后不用躲了,有白米吃,也有血饃饃吃。”

后來,有人說陳硝客去了成都打仗;有人說他回了野豬坪,種起了洋芋,地里總種著苦苣和馬齒莧,說是做菜饃饃吃。但洞子坪的老人說,每逢正月十五,朝陽洞的洞口總會亮起火把,像有人在祭山,火堆邊擺著整雞、米酒,還有剛蒸的血饃饃和菜饃饃。火把映著個穿藍布褂子的影子,背簍里裝著十八件家當,石太歲的布包在胸前晃悠,像一顆跳動的心臟。

那影子會對著大山磕頭,磕三個,聲音悶悶的,像敲在石地上。然后他會進洞,腳步聲混著滴水聲,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調子。有人說,聽見他在洞里喊,喊的是“劉叔”“啞叔”,還有些聽不懂的詞,像硝客們的土話。

洞里的石鐘乳還在長,像一把把倒懸的刀,又像一串串硝晶。有年春天,有人進洞采野菜,看見石壁上刻著個字,是“硝”,旁邊刻著個小小的“肖”,像個依偎著的影子。字上蒙著一層薄苔,卻被人用手摸得發亮,想必是常有人來。

洞外的通口河,還在嘩嘩地流,河水清得能看見卵石,像陳硝客那雙洞底練出的眼睛,亮得能照見人心,也照見這世道的冷暖。而那些關于血饃饃的腥甜,老壇酸菜的酸勁,還有石太歲的滑膩,都隨著河水,淌進了歲月里,成了北川山里一段又苦又硬的記憶。

作者簡介:

道堅,羌族,大理醫學院畢業,詩人、作家,重慶市九龍坡區人大代表、曾任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