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渝文苑 | 松灣的漆客子
2025-11-03 16:39:35 來源:重慶文藝網

文/道堅

松灣的漆刀子

天麻麻亮時,松灣的霧還黏在樹丫上,老魏已經踩著竹麻草鞋往馬家倒溝挪。鞋底子摻的破布條磨得腳底板發燙,他弓著腰扒開攔路的鬼箭羽,柴刀在手里顛了顛,刃口被漆樹汁浸得發黑。

“老魏,等哈!”身后傳來絡兒胡的吼聲,跟山梁上的回音撞了個滿懷。“李嬸今早撿柴過來說,你娃在屋里學你‘哦吼’,把灶臺上的貓都嚇竄了!”

老魏咧開嘴笑,露出被刺梨染黃的牙。他摸了摸懷里揣的油紙包,金裹銀的香味從紙縫里鉆出來——玉米的黃裹著米的白,是婆娘托人從都壩河捎來的:“你婆娘沒罵你半夜唱山歌吵著娃?”

“她敢!”絡兒胡拍著胸脯,聲音震得身旁的霧都晃了晃,“昨晚我夢見洞洞巖的寶藏了,一麻袋都是玉米餅,你娃啃得嘴角流油——”話沒說完,良娃子從霧里鉆出來,手里攥著本線裝書,陰丹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邊,“別瞎吼。”他眼尖,瞅見老魏鞋頭的補丁:“竹麻磨腳,我給你編了雙新的,摻了布條。”

三人踩著露水往坡上走,路是前幾天砍開的,寬得能過兩只獵狗。腐葉被刨得干干凈凈,露出底下的黃土,這是老規矩——寬一尺,少條蛇;刨三尺,無螞蟥。老魏突然停住腳,指著一棵漆樹的樹樁:“看,昨晚有山耗子來過。”樹樁上留著新砍的印子,被人用土蓋了蓋,還露著點白茬。絡兒胡啐了一口:“怕不是雷家溝的,他娘的病還沒好?”良娃子蹲下去,用手把土蓋得更嚴實:“讓他砍吧,這樹不成材,留著也占地方。”

爬到半山腰,老魏開始綁藤框。大青藤新鮮時軟乎乎的,纏在樹上像條綠蛇,他咬著藤頭打“死不了”結——這結是爹教的,新鮮時能隨樹彎,干了比鐵還硬。“去年我在這棵樹上綁了九十九根框,”他喘著氣說,“爬到頂時吼了一聲,回音從老母頂蕩回來,像我爹在應。”

絡兒胡突然唱起山歌,調子野得很:“太陽落坡四山黃,賢妹收衣望小郎……”唱到“瞟眼望小郎”,他自己先笑了,“狗娃子昨兒學這一句,把‘瞟眼’唱成‘翻白眼’,笑得奔奔眼的紅眼睛更紅了。”良娃子沒笑,他望著云霧里的霍家山,那里有幾堆石頭墳,漆客子們路過總會燒點紙。老魏知道,他又在想他爹——良娃子爹是護林員,五年前在霍家山追偷伐的,被滾石砸了。

老魏終于爬到樹頂,風把霧吹開個口子,能看見草棚的頂,綠油油的全是草。他掏出漆刀,剛要下刀,突然一陣頭暈——昨晚的攪團沒吃飽,肚子空得發慌。恍惚間,他好像看見樹下有個洞,洞里全是金裹銀,奔奔眼的婆娘在往碗里盛,良娃子的書自己翻著頁,絡兒胡的山歌變成了娃的笑聲……

“老魏!你發啥呆?”絡兒胡在樹下喊。

老魏猛地醒過來,漆刀在樹干上劃出一個“V”字口,白色的漆液慢慢滲出來,像松灣在流淚。他趕緊把蚌殼剪子貼上,漆液順著殼子往下淌,先是白的,很快就黑了。

“收工后煮酸湯攪團,”他對著樹下喊,“我帶了沖菜,夠沖!”

霧又漫上來,把樹頂裹住了。老魏覺得,這霧里藏著好多東西——有他爹的影子,有娃的笑聲,還有那些沒做完的夢。但他不慌,手里的漆刀還熱著,藤框還結實,山下的酸湯正冒著熱氣,就像松灣的日子,苦是苦,但總有口熱的在等著。

草棚里的夢

雨下了三天,松灣的霧濃得化不開,把草棚裹成個濕面團。絡兒胡在灶膛前烤玉米,火舌舔著玉米粒,“噼啪”響得像放鞭炮。“這雨再下,漆都要起疙瘩了。”奔奔眼紅著一只眼罵,他的漆桶昨天沒蓋嚴,滲了點雨水,桶底結了層白渣。

“怕啥!”狗娃子蹲在角落里搓竹麻,手里的麻絲白得發亮,“我昨晚夢見螞蟻王國了,它們在洞里囤了好多糧食,跟咱的玉米倉似的。”他邊說邊往草鞋里摻布條。

老魏靠在棕墊子上,聽著外面的雨聲發呆。棕墊子是去年從霍家山的墳堆旁撿的,不知是哪個先人留下的,摸著糙,卻比稻草暖和。他摸出懷里的金裹銀,還剩小半塊,是婆娘特意摻了白米的——娃總說“爹的金裹銀比家里的香”。

“老魏,你婆娘托李嬸帶話,說布降價了,”絡兒胡把烤焦的玉米扔過來,“讓你多換點票子,給娃做件新褂子。”玉米的焦香混著灶膛的煙火氣,老魏咬了一口,燙得直哈氣,心里卻暖烘烘的。

良娃子坐在草棚最里面,借著灶膛的光看書。他的書是線裝的,紙頁黃得像老煙葉,封面上寫著“增補本草”。“這書上說,漆樹汁能治癬,”他突然開口,聲音輕得像雨絲,“就是要熬過三次漆瘡的人,才敢用。”

奔奔眼突然笑了:“良娃子,你是不是想給老魏治治他那手癬?他那手,比松灣的石頭還糙。”老魏的手確實糙,常年抓漆刀、扛木料,裂口深得能塞進米粒,到了雨天就癢得鉆心。

“我試過。”良娃子合上書,“去年割漆時,我往他的裂口抹了點漆汁,他疼得直蹦,罵我‘想毒死他’。”眾人都笑,老魏也笑,笑出了眼淚——他記得那天良娃子偷偷往他的漆桶里加了“血見愁”,說能防漆瘡。

雨小了點,狗娃子突然站起來,往梁上掛沙袋:“練幾手,免得被山耗子笑話。”他綁著沙袋踢腿,動作卻歪歪扭扭,絡兒胡在旁起哄:“你這是耍猴戲,不是練武!”狗娃子不理,踢得更起勁,突然“哎喲”一聲——繩子斷了,他摔在良娃子的藥簍上,藥草撒了一地。“這是‘落地生根’,吉利!”他爬起來拍著屁股笑,手里還攥著根“七葉一枝花”。

夜里,老魏被凍醒了。草棚漏雨,水珠“嘀嗒”響得像鐘表。他摸了摸身旁的漆桶,桶蓋蓋得嚴嚴實實——這是冬青樹挖的桶,他親手刻了個小記號,怕跟別人弄混。

迷迷糊糊中,他又夢見了洞洞巖。這次不是玉米餅,是一山洞的漆,黑得發亮,像夜空的星星。他和絡兒胡、良娃子、奔奔眼、狗娃子正往麻袋里裝,突然聽見有人喊他名字,細聲細氣的,像個女人。“別應聲!”爹的聲音在夢里響,“是山精在勾魂!”他趕緊捂住嘴,卻看見洞壁上爬滿了螞蟻,它們排著隊,把漆運進更深的洞里,像在蓋一座宮殿。

“老魏,醒醒……”良娃子推他,“你咋直哆嗦?”灶膛的火快滅了,良娃子往里面添了根松枝,火光映著他的臉,“是不是又夢見山精了?我給你找片‘定神草’。”

老魏坐起來,摸了摸后背,全是冷汗。草棚外,雨不知何時停了,月亮從霧里鉆出來,照得松灣發白。他聽見絡兒胡在說夢話,斷斷續續的,像是在唱山歌;奔奔眼的呼嚕聲打得震天響,紅眼睛在月光下發亮;狗娃子蜷縮在角落里,懷里還抱著那根“七葉一枝花”。

“良娃子,”老魏突然開口,“你說,螞蟻真的有王國嗎?”

良娃子往火里添了點柴,火苗跳了跳:“我爹說,山里的東西,都有靈性。螞蟻有螞蟻的規矩,人有人的活法。”他頓了頓,“就像這漆樹,你敬它,它就多流點漆;你糟踐它,它就死給你看。”

老魏望著灶膛里的火,突然覺得,松灣的每樣東西都在說話——漆樹在說“慢著點割”,螞蟻在說“別擋我的路”,連草棚漏的雨,都在說“天亮了”。他摸出那半塊金裹銀,咬了一小口,玉米的粗糲混著米的甜,在舌尖慢慢散開。

螞蟥與漆瘡

太陽剛爬過老母頂,老魏就被絡兒胡的山歌吵醒了。“太陽出來照山崖,賢妹送我漆刀來……”絡兒胡的嗓子像被砂紙磨過,卻亮得能穿透松灣的霧。

“唱啥唱,”奔奔眼揉著紅眼睛從草棚鉆出來,“再唱,螞蟥都要被你引來。”他的胳膊上纏著布條,是昨天被漆咬了,紅腫得像發面饅頭。

老魏往漆桶里裝工具,左手拎桶,右手握刀,蚌殼剪子別在腰后——這是規矩,不能亂。他的衣服前襟硬得像塊鐵板,太陽一曬,漆漬泛著黑亮的光,燙得皮膚發疼。“今天去妖魔坪,”他說,“那邊的漆樹該收第二刀了。”

妖魔坪在松灣最深處,路陡得能看見自己的腳底板。老魏走在最前面,柴刀劈著攔路的藤條,“咔嚓”聲在山谷里蕩。突然,他看見草葉上掛著些細鐵絲似的東西,正慢慢往起探——螞蟥!“別動!”他喊,聲音發緊,“用煙袋油抹腿!”

絡兒胡趕緊摸出煙鍋子,把黑黢黢的煙油往褲腿上抹。“這些螞蟥蛋,比山耗子還精。”他罵著,卻看見狗娃子蹲在地上,用樹枝挑螞蟥,“你看,這螞蟥在‘行軍’呢。”

良娃子沒說話,往每個人的腿上撒了點草藥粉:“這是‘螞蟥怕’,去年在霍家山采的。”他的陰丹布褂子被露水打濕,貼在背上,顯出單薄的脊梁骨。

爬到妖魔坪,老魏選了棵最粗的漆樹。這樹得兩人合抱,樹干上還留著去年的藤框印,像老人臉上的皺紋。他踩著框子往上爬,右腳踩穩,左腳提至當胸,膝蓋死死抵住樹干——這是爹教的“骨卡木”,再陡的樹都能爬。

爬到一半,他突然覺得腿肚子一涼。低頭一看,一條螞蟥正往肉里鉆,吸飽的血把它撐得像根小紅腸。“操!”老魏罵著,騰出左手去扯,卻沒扯下來——螞蟥的吸盤咬得死死的。

“別硬扯!”良娃子在樹下喊,“用唾沫!”老魏往手上啐了口唾沫,使勁一抹,螞蟥終于掉了下來,傷口卻血流不止,像條小紅蛇。他趕緊摸出“七葉一枝花”,嚼爛了往傷口上敷,草藥的苦味混著血腥味,嗆得他直皺眉。

“老魏,你看這漆!”絡兒胡在另一棵樹上喊。他的漆桶里,漆液黑得發亮,稠得能掛住刀。“這漆能賣好價錢,夠給你娃買雙膠鞋。”

老魏心里一熱,手上的勁也來了。他割開新口,漆液順著蚌殼流進桶,“咕嘟”聲聽得人心慌。突然,他聽見咔嚓一聲——藤框斷了!他整個人往左邊歪,右手死死抓住樹干,左手的漆桶“哐當”掉下去,滾到了坡底。

“老魏!”眾人的喊聲撞在崖壁上,碎成一片。老魏的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,他低頭看,斷了的藤框是面果藤做的——不知哪個山耗子換了他的框子!他罵著,卻看見良娃子正往上爬,動作快得像猴子。

“抓我的手!”良娃子喊,聲音在風里抖。他的陰丹布褂子被樹枝劃破,露出胳膊上的舊疤——那是去年救奔奔眼時被石頭砸的。老魏抓住他的手,只覺得那只手瘦得像根柴,卻穩得像塊石頭。

下了樹,老魏去撿漆桶。桶摔癟了,漆灑了一半,黑黢黢的在地上漫,像塊破膏藥。“可惜了,”奔奔眼紅著眼睛說,“這漆能換兩斤鹽。”

老魏沒說話,把剩下的漆倒進另一個桶里。他的腿還在抖,不是嚇的,是餓的。突然,他看見坡底有片灰灰菜,長得綠油油的。“今晚蒸灰灰菜飯,”他說,“摻點玉米面,夠吃。”

絡兒胡突然唱起山歌,調子有點啞:“賢妹坐在崖邊上,望我割漆早回鄉……”唱著唱著,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“我娘說,當年我爹就是在這妖魔坪摔的,漆桶滾到了都壩河。”

沒人說話,只有風刮過漆樹葉的“沙沙”聲。老魏摸出那半塊金裹銀,塞給良娃子:“你吃,我不餓。”良娃子又塞回來,塞來塞去,金裹銀掉在了地上,沾了點黑泥。老魏撿起來,吹了吹,分給每個人一小塊。

玉米的粗,米的甜,混著點泥腥味,在嘴里慢慢化。老魏望著遠處的都壩河,像條銀帶子,在太陽底下閃。他突然覺得,這點苦算啥?至少他還能爬樹,還能割漆,還能和弟兄們分一塊沾了泥的金裹銀。

山耗子與護林員

松灣的霧剛散,就聽見“哦吼”“哦吼”的喊聲,是護林員老張,他的喊聲嘹亮悠長,能把霍家山的野雞都驚飛。

“老張來了!”奔奔眼從草棚里鉆出來,紅眼睛瞪得溜圓。他的漆桶昨天沒藏好,就放在墻角,蓋子還敞著。

老魏趕緊把自己的漆桶往床底下塞,石板蓋得嚴嚴實實,上面鋪了層腐葉。“別慌,”他說,“老張不是來查漆的。”

老張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,褲腿上沾著泥,從山下氣喘吁吁地走上來,手里拎著個布包。“給你們帶了點好東西,”他笑,眼角的皺紋擠成了堆,“我婆娘做的腌菜,夠你們吃幾天。”

絡兒胡接過布包,聞了聞:“香!比奔奔眼的老咸菜強。”奔奔眼不惱,紅著眼睛笑:“老張,你巡林去不去洞洞巖?我想去看看寶藏。”

“你個嗇家子,”老張笑罵,“洞洞巖哪有寶藏?倒是有幾棵百年的漆樹,別讓山耗子砍了。”他的目光掃過草棚,落在良娃子的藥簍上,“良娃子,你爹的藥書還在看?”

良娃子點點頭,手里還攥著那本“增補本草”。“這書上說,松灣的漆樹能活五百年,”他輕聲說,“比人的命長。”

老張嘆了口氣,從兜里摸出一包煙,給每個人發了一根。老張吸著煙,煙霧在他臉前繞,“林業隊要招護林員,月薪三十塊,管飯。”。

草棚里突然靜了,只有煙鍋子“滋滋”的響聲。三十塊,夠買半袋玉米,夠給娃做三件新褂子,夠……老魏不敢想了,手里的煙卷燒到了指頭,燙得他一哆嗦。

“我不去,”良娃子突然說,“我爹埋在霍家山,我得守著。”他的聲音很輕,卻像塊石頭砸在眾人心里。

絡兒胡笑了,露出黃牙:“良娃子,你守著霍家山,能守出金裹銀?”他拍著老張的肩膀,“我去!我嗓門大,能嚇跑山耗子。”

老張沒接話,他望著草棚外的漆樹林,陽光透過葉縫,在地上灑了些碎金子。“你們這些漆客子,”他緩緩地說,“比誰都懂這山。山耗子偷樹,不是壞,是窮;你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,不是慫,是體諒。”他頓了頓,“但樹不能砍禿,得給后人留點。”

老魏想起昨天在妖魔坪看見的樹樁,被土蓋得嚴嚴實實,像個怕被人發現的秘密。“老張,”他說,“山耗子砍的都是不成材的樹,就像人,總得丟點沒用的東西,才能往前走。”

老張笑了,從包里摸出個鐵皮哨子:“這哨子給你,看見砍好樹的山耗子,就吹三聲。”他沒說“抓”,只說“吹三聲”——松灣的規矩,比紙面上的條文更明白。

松灣上有個大白巖,懸崖陡峭,上下山都要攀著巖石踩著石窩才能通過。老張巡林撿回一背柴,下崖的時候背簍掛到巖石險些摔倒,柴火散落一地。良娃子上前把他扶住,幾個人幫忙撿回柴,老張抹了一把汗水,“還沒走攏霍家山,背簍就裝滿了,夠燒兩天。”

護林員走后,絡兒胡摩挲著鐵皮哨子,放在手里翻來覆去,像在摸塊肥肉。“等我當了護林員,”他說,“就去都壩河,給你娃買糖吃。”

老魏沒笑,他在給漆桶換篾條。冬青木桶用久了會裂,得用煤條箍緊,就像日子,松了就得勒一把。“你當護林員,誰給我們唱山歌?”他問。

“狗娃子唱,”絡兒胡指著蹲在地上編草鞋的狗娃子,“他昨晚學了句‘爬得我頭氣腰不來’,逗得奔奔眼直咳嗽。”

狗娃子紅了臉,手里的竹麻纏成了一團。“我夢見螞蟻王國了,”他突然說,“它們在審一只偷懶的螞蟻,用草葉抽它的腿,跟護林員抓山耗子似的。”

眾人都笑,笑完了,又都沉默。老魏望著灶膛里的火,突然覺得,松灣的每個人都像螞蟻——奔奔眼是工蟻,埋頭干活;良娃子是兵蟻,守著規矩;絡兒胡是蟻后,用山歌把大家黏在一起;而他自己,就是那只總在做夢的螞蟻,想把玉米餅搬回家。

傍晚,老魏去給霍家山的墳堆燒紙。紙灰在風里打著旋,像在跳舞。他看見良娃子也在,正往他爹的墳前擺漆樹籽——這是規矩,漆客子的墳前,得有漆樹的念想。

“老魏,”良娃子說,“你說,我爹會贊成我守著這山不?”

老魏望著遠處的妖魔坪,夕陽把那里染成了金紅色。“他會說,”他慢慢道,“良娃子,別讓漆樹斷了種。”

回到草棚時,絡兒胡正在煮酸湯攪團,沖菜的味飄得老遠,嗆得奔奔眼直打噴嚏。“老魏,”絡兒胡喊,“快來看,狗娃子給你編了雙新草鞋。”

狗娃子舉著草鞋,臉上沾著竹麻絲,像只花臉貓。老魏接過來,鞋底子厚得能踩碎石頭,心里卻軟得像團棉花。

夜里,老魏又夢見了洞洞巖。這次,洞里沒有金裹銀,只有一片漆樹林,綠油油的,望不到頭。良娃子在樹下看書,絡兒胡在唱山歌,奔奔眼的婆娘在給娃喂攪團,狗娃子的螞蟻王國在樹底下跑來跑去。他剛要往前走,突然聽見老張的哨子響了,三聲,不緊不慢,像在說“天亮了”。

蛇與山歌

雷陣雨來得比山耗子還快,前一刻還晴著,后一刻就黑了天。老魏剛把最后一桶漆藏進床底,雨點就砸了下來,打在草棚頂上,“噼里啪啦”像放鞭炮。

“這雨要下到猴年馬月?”奔奔眼望著外面的雨簾,紅眼睛里全是愁。他的漆還沒賣,再下雨,就要起疙瘩了。

絡兒胡在灶膛前喝酒,燒刀子辣得他直咂嘴。“怕啥,”他說,“雨停了,咱們去都壩河洗澡,把漆瘡泡好。”他的胳膊上也有漆瘡,抓得血淋淋的,卻滿不在乎。

老魏在磨漆刀,刀刃在石頭上蹭出火星,映著他臉上的皺紋。“明天去彩神廟,”他說,“那邊的漆樹該收最后一刀了。”彩神廟在松灣最高處,廟里供著一尊石頭像,沒人知道是啥神,只知道漆客子路過都要拜一拜。

第二天雨停了,路滑得像抹了油。老魏走在最前面,破軍裝的褲腿卷到膝蓋,露出小腿上的疤——那是前年被蛇咬的,至今還留著個牙印。“跟著我的腳印走,”他說,“別踩那些光溜溜的石頭,下面可能盤著蛇。”

彩神廟的石頭像被雨水沖得發亮,臉上的紋路像在笑。良娃子往香爐里插了三根松枝,這是規矩,不用香,用松灣的樹。“山神爺,”他輕聲說,“多讓漆樹流點漆,我們換了錢,給您上供。”

絡兒胡在廟門口唱山歌,“彩神廟前漆樹高,賢妹等我回家鄉……”唱到一半,突然“哎喲”一聲——他踩著一塊松動的石頭,摔了個屁股墩,漆刀掉在草叢里。

“你這憨貨,”奔奔眼笑,“山神爺嫌你唱得難聽。”他剛要去扶,突然臉色煞白,手指著草叢,“蛇!”

老魏趕緊看去,草叢里盤著條“爛草蛇”,土黃色的,跟周圍的草一個色,正吐著信子,盯著絡兒胡掉的漆刀。“別動!”他喊,聲音發緊,“良娃子,拿‘蛇倒退’!”

良娃子手快,從藥簍里摸出一把草藥,往蛇旁邊一扔。爛草蛇好像怕這藥,慢慢往后縮。老魏趁機撿起漆刀,猛地劈下去——蛇沒中,刀卻劈在石頭上,火星四濺。

“這蛇比山耗子還精!”絡兒胡爬起來,褲襠濕了一片,不知是嚇的還是摔的。

眾人都笑,笑完了,又都覺得后怕。老魏把“蛇倒退”往每個人的漆桶上掛了點,這是規矩,防蛇的。“彩神廟的蛇,”他說,“是山神爺的狗,不咬人,就是嚇嚇你。”

收完漆,太陽已經偏西。老魏坐在彩神廟的石頭像下,望著遠處的霍家山,那里有老張的影子,還有些墳堆。他掏出那半塊金裹銀,這是最后一點了,他想留著,等下山給娃。

“老魏……”絡兒胡湊過來,手里拿著個野果,“這是‘八月炸’,甜得很。”他把野果往老魏手里塞,“你娃肯定愛吃。”

老魏咬了一口,汁水順著嘴角流,甜得發膩。他突然想起婆娘說的,等他回去,就用新布給娃做件褂子,藍的,像都壩河的水。

下山時,絡兒胡又唱起了山歌,這次沒跑調,“太陽落坡四山黃,賢妹收衣望小郎……”歌聲在山谷里蕩,驚起幾只飛鳥。老魏覺得,這歌聲里藏著松灣的魂——苦是苦,但總有一股勁,像漆樹的汁,黑黢黢的,卻能亮閃閃的。

走到半山腰,突然聽見草棚方向傳來喊聲,“哦吼——哦吼——”是狗娃子的聲音,帶著慌。

“出事了!”良娃子說,腳步加快了。

跑到草棚前,眾人都傻了眼——草棚塌了半邊,是被滾石砸的。狗娃子蹲在地上,抱著個漆桶哭,“奔奔眼的漆……全灑了……”

奔奔眼沒說話,紅眼睛望著塌了的草棚,突然蹲下去,用手把灑在地上的漆往一起攏,像在攏一堆碎金子。“沒事,”他說,聲音有點抖,“明天再割,還能補上。”

老魏把自己的漆桶往奔奔眼懷里塞,“分你一半,”他說,“反正我夠換糧票了。”

絡兒胡也把漆桶遞過來,良娃子也遞,草棚前的地上,擺了一排漆桶,黑得發亮,像一排星星。

夜里,眾人擠在沒塌的半邊草棚里,灶膛的火映著每個人的臉。絡兒胡沒唱山歌,奔奔眼沒罵螞蟥,狗娃子沒說螞蟻王國。老魏望著外面的月亮,突然覺得,松灣的日子就像這草棚,塌了半邊,還有半邊,只要火還燃著,就還能過。

霧散了

割漆季快結束時,松灣的霧突然散了,亮得讓人睜不開眼。老魏站在草棚前,望著遠處的都壩河,像條銀帶子,在太陽底下閃。

“今天收工后聚餐,”他說,“我買了燒刀子,夠喝。”

絡兒胡從包里摸出一塊臘肉,油花花的,“我婆娘托人帶來的,”他笑,“說給弟兄們補補。”

奔奔眼在收拾漆桶,把每個桶都擦得干干凈凈。“供銷社的人說,”他說,“今年的漆價漲了,每斤多給一毛。”

良娃子在看書,陽光透過葉縫,照在他的書頁上,字里行間好像長出了草藥。“我報了護業隊,”他突然說,聲音很輕,“老張說,讓我管漆樹林。”

眾人都愣了,然后都笑了。絡兒胡拍著良娃子的肩膀,“好!以后你就是‘漆樹官’了,得給我們留最好的漆樹。”

狗娃子在編草鞋,這次摻了新布條,紅的,像漆樹汁。“我夢見洞洞巖了,”他說,“里面全是草鞋,一雙雙的,像在排隊。”

老魏往灶膛里添柴,火舌舔著鍋底,“咕嘟咕嘟”響,是酸湯攪團在冒泡。他放了好多沖菜,夠沖,夠辣,夠讓人出汗。

聚餐時,沒人提山耗子,沒人說螞蟥,沒人講螞蟻王國。絡兒胡唱起了新山歌,是他自己編的:“松灣的漆樹青又青,弟兄們喝酒暖人心……”唱到一半,他哭了,眼淚掉進酒碗里,“我不當護林員了, 我要留著割漆。”

奔奔眼紅著眼睛笑,“你個憨貨,”他說,“留著挨漆咬?”

老魏喝了口燒刀子,辣得嗓子眼發疼,心里卻熱烘烘的。他望著每個人的臉——絡兒胡的八角帽歪在頭上,奔奔眼的紅眼睛里全是笑,良娃子的陰丹布褂子洗得發白,狗娃子的草鞋上還沾著竹麻絲。

“我夢見寶藏了,”老魏突然說,聲音有點抖,“不是金裹銀,不是玉米餅,是咱們幾個,還在松灣割漆,一年又一年。”

眾人都沒說話,只有酒碗碰在一起的聲音,“當”的一聲,像松灣在笑。

第二天,老魏背著漆桶下山。良娃子去送他,送到財神廟。“這是‘定神草’,”良娃子往他包里塞,“路上暈了就嚼點。”

老魏接過草,摸出那半塊金裹銀,塞給良娃子,“給你,”他說,“看書費眼,補補。”

下山的路,老魏走得很慢。他看見山耗子砍的樹樁上,冒出了新芽;看見螞蟥爬過的草葉,長得更綠了;看見護林員老張的背簍,放在霍家山的路口,像個等著人的老朋友。

快到都壩河時,他聽見身后傳來喊聲,“哦吼——哦吼——”是絡兒胡、奔奔眼、狗娃子的聲音,在山谷里蕩,像無數顆心在跳。

老魏轉過身,對著松灣的方向,也喊了一聲,“哦吼——”

霧又漫上來了,卻沒把松灣遮住。老魏覺得,這霧里藏著好多東西——有他爹的影子,有娃的笑聲,還有那些沒做完的夢。但他不慌,手里的漆桶還沉,包里的“定神草”還香,山下的婆娘正等著他,就像松灣的日子,苦是苦,但總有個人在等著。

他踩著竹麻草鞋,一步步往都壩河走,鞋底子摻的破布條磨得腳底板發燙,卻暖得像揣了個太陽。他知道,明年開春,他還會回到松灣,回到那片漆樹林,回到弟兄們身邊,因為松灣的霧里,藏著他的魂。

來年春

都壩河的冰化透時,老魏的竹麻草鞋又踏上了松灣的路。這次他沒背空漆桶,婆娘往里面塞了半袋玉米面,還有娃畫的畫——紙上歪歪扭扭的,像棵漆樹,樹下站著個人,旁邊寫著“爹”。

“老魏!”山梁上有人喊,聲音亮得像剛磨的漆刀。絡兒胡戴著新的帽子,是良娃子用林業隊發的布做的。他身后跟著奔奔眼,紅眼睛里笑出了褶子,手里拎著個陶罐:“我婆娘腌的沖菜,比去年的夠勁!”

草棚重新搭過了,比以前寬了半尺,梁上掛著狗娃子編的新藤筐,里面塞滿了竹麻。“螞蟻王國搬家了,”狗娃子蹲在地上擺弄沙袋,“它們在草棚底下打了洞,我看見的。”

良娃子從霍家山那邊過來,穿著林業隊的藍布褂子,袖口別著支鋼筆。“新栽的漆樹苗活了,”他說,“在彩神廟旁邊,有二十棵。”他手里拿著一本新本子,封面上寫著“松灣漆樹賬”,“每棵樹都標了號,像給娃起名。”

老魏把娃的畫貼在草棚的木柱上,太陽照過來,紙上的漆樹好像活了,葉子綠得淌油。“今年要在妖魔坪多綁二十根藤框,”他說,“那片新漆樹該放苦水了。”

絡兒胡突然唱起山歌,還是去年那調,卻比去年亮:“太陽出來照山崖,新栽的漆樹盼成材……”唱到“盼成材”三個字,他故意拖長了音,驚得樹丫上的麻雀撲棱棱飛。

奔奔眼在灶膛前燒火,陶罐里的沖菜“咕嘟”響,酸氣混著煙火氣,漫了滿棚。“今年的金裹銀要多摻點米,”他說,“米價降了,我托李嬸買了十斤。”

狗娃子突然站起來,往梁上掛沙袋,這次繩子沒斷,他穩穩地踢了個高腿,漆漬衣服的下擺掃過良娃子的賬本,帶起一陣風。“我夢見漆樹結果了,”他說,“黑的,像漆桶里的漆。”

老魏往漆桶里裝工具,左手的漆刀磨得發亮,映出他眼角的笑紋。他想起下山時,婆娘往他兜里塞的炒黃豆,說“餓了就嚼兩顆,比刺梨頂餓”;想起娃拉著他的手,說“爹,我也想割漆”;想起都壩河的水,清得能看見水底的石頭,像松灣的日子,苦是苦,卻亮堂。

霧又漫上來了,比去年的薄,像層紗。老魏踩著露水往馬家倒溝走,竹麻草鞋的底子沾了些新土,軟乎乎的。他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,絡兒胡、良娃子、奔奔眼、狗娃子跟了上來,腳步聲在霧里撞,像在打鼓。

“哦吼——”老魏對著山梁喊了一聲,聲音剛落,就聽見老母頂那邊傳來回音,“哦吼——”像是去年的自己在應,又像是明年的娃在喊。

他突然覺得,松灣的霧從來沒散過,只是換了種模樣——去年的霧里藏著苦,今年的霧里裹著甜,明年的霧里,說不定能看見新漆樹長到三丈高,枝椏上掛著玉米餅,掛著娃的新褂子,掛著弟兄們的笑聲,晃晃悠悠的,像串永不褪色的夢。

(作者簡介:道堅,羌族,大理醫學院畢業,詩人、作家,重慶市九龍坡區人大代表、曾任北京大學、清華大學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。)